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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5章 番外一 千江有水千江月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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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一個人:一個人類——不是妖怪也不是敵人——以一種匪夷所思的坦然和隨意出現在他的生命中。他覺得很新奇。正如她在簽訂契約的時候所說的, 區區十年對他這種大妖怪而言根本不值一提, 紆尊降貴地收一個人類當陰陽師勉強也能接受。雖然……

茨木, 去把那只鬼收拾掉。

茨木,幫我倒杯水。

茨木, 幫我按照圖紙打一套家具……嗯?為什麽讓你做?因為你的爪子看起來很方便啊。

茨木……

雖然, 這個人類比他想象的要聒噪太多了。

茨木從來沒在短時間內如此頻繁地聽到自己的名字,還只有半截, 而且她還時不時喜歡加一個奇怪的尾音“ちゃん”,就像人類的女性稱呼稚童那樣。一開始他試圖通過發火來讓她改口,好樹立自己的權威,結果每一次她都哈哈大笑, 嘻嘻哈哈的根本沒有半分放在心上。他惱怒又無奈,但莫名地, 每次看著她笑得那麽開心、輕松、活潑,他總是忽然又不生氣了。

一定是因為她是他見過的靈力最強的陰陽師。一定是因為她是第一個不會畏懼他的人類。一定是因為她的強大令他想起摯友酒吞童子。一定是因為他身為大妖怪的驕傲讓他不肯違背諾言, 既然和她締結十年契約,就必然會好好遵守, 所以才會她說什麽他就做什麽……

只有一點點的、微不足道的原因,或許是因為……她笑起來的時候的確很好看。她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人類,笑的時候眼睛裏有光, 透著種隨心所欲、自由自在的舒心隨意。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人——人類或者妖怪,都沒有遇到過。就像其他所有擁有情感的生物一樣, 也許他只是對每一個初次遇見的事物格外留心一些, 就像他第一次看見雲海日出時也默默地看了很久。

他潛意識裏非常抗拒去思考一些問題。比如明明他的傷早就好了, 摯友酒吞童子也已經找到了,為什麽他還要待在她的身邊、供她驅使?她早上的時候常常賴在被窩裏,扯著被子遮住頭,只伸一只手搖來搖去,聲音含糊地支使他做這做那。天氣冷的時候她甚至要裹著被子畫符或者寫信,就催他拿溫水磨墨,還嫌棄他引以為豪的鬼爪太粗狂,墨磨得亂七八糟。他每每都為她那份頤指氣使噎得說不出話,卻有意無意地忘了,如果他真的討厭這些瑣碎地日常,他大可將一應事物丟給那些小妖怪,甚至根本不去管她究竟要收多少式神。他分明可以什麽都不管,只在她真的遇到危險時履行一下職責,這樣就能滿足契約的要求。他知道她不會在意。

她不過是覺得好玩。他知道這一點。如果他真的要甩手不幹,她一定不會覺得困擾。茨木簡直能想象她可能會有的反應:詫異地眨一下眼,聳聳肩,輕飄飄地“哦”一聲,無所謂地笑著,說好吧那你走吧,有事我再叫你。她就是那樣對什麽都滿不在乎的性格,反正她從任何一件小事身上都能找到足夠的樂趣。

他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,因為……因為她是人類裏少有的強大又聰明的一個,還根本不介意將人類珍藏的書籍展示給他,還會毫無戒心地把人類內部地事務告訴他。如果他能掌握這些信息,再奉獻給酒吞童子,一定就可以把酒吞童子拽出消沈的深淵,一定就能實現他自己多年夙願……

他牢牢記得酒吞童子說過的話。在平安京以北的深山裏,天空沈沈無月,那個因為一個女人而消沈頹廢的紅發大妖怪仰頭痛飲美酒,半醉半醒地警告他:“茨木童子,你不要步上我的後塵。”

絕對不會。他絕不會走上酒吞童子的老路。他堅信自己絕不會像酒吞童子一樣愛上卑劣的人類,甚至因此偏離了那光輝的理想之路。但他有意無意忽略了,他之所以如此安心,隱隱約約還有一個原因:他的陰陽師和酒吞童子愛上的那個人是如此不同。他的陰陽師以月為名,也正如天心圓月一般潔凈無瑕,明亮中又透著一種清冷的遙遠之感。他不會在酒吞童子面前說出來,但他早就在心中篤定一個結論,甚至無需思考,那就是他的陰陽師如此出眾,埋在楓樹下的那個女人根本不配和他相提並論。

她是那麽強大的人,而他是永遠追尋強大的妖怪,所以理所當然地,他會一直註視著她。

所以理所當然地,他可以一直註視著她。

他盡可以安下心來待在她身邊,因為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。

他也常常去城外的山裏找酒吞童子,和他匯報自己最近又知道了人類哪些知識、什麽秘密。他津津樂道於這些“有益於妖族未來”的談論,話題卻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成了“明月說……”“明月今天……”“明月她又……”等等等等。酒吞每次都只是喝著酒,不發一言,朦朧的醉眼不看他,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。酒吞不說話就不說話,茨木自己一個人也能講得很開心,而且是越說越開心。

他會在船崗山裏待上好一會兒,短則半天,長則一整天。但最晚不過太陽落山的時候,他一定會和摯友道別,趕在夕陽最後一絲餘輝消失之前回去。他離開酒吞時會有些不舍,但更多卻是訴說後的痛快。面對他的離去,紅發的大妖有時會應一聲,有時心情不好便幹脆不理他,有時候喝得太醉他更不會有什麽反應。僅有一次,酒吞童子十分清醒,心情也不壞。他們坐在楓樹下對談,在茨木說了半天,最後心滿意足地打算回城時,酒吞才突然問:“茨木童子,你不覺得你提到那個陰陽師的次數太多了嗎?”

他一怔之下,條件反射地就想解釋原因。他早就準備好了很多原因,在之前曾反覆說給過自己聽,充分而且強有力,一定能夠說服提問者。但酒吞童子好像根本沒打算聽他解釋。“你從來不會待在城外過夜,為什麽?”他審視著他,面上有著顯而易見的懷疑和諷刺。

“除了我,明月身邊根本沒有過得去的式神。”他根本沒有猶豫,甚至奇怪於酒吞童子竟然會問出這麽顯而易見的問題,“平安京到了晚上就鬼怪橫行,雖說大部分都弱得可憐,她又很強,但她畢竟只是個人類,沒有我在身邊,說不定就會出什麽意外……”

他自己說得理直氣壯,卻讓酒吞童子古怪地笑了很久,最後笑得他有些心虛了。他反思自己說得有哪裏不對,卻茫然地覺得自己說得哪裏都對——有什麽好笑的?如果因為他的失誤而讓她遇到意外,他大妖怪的尊嚴何在?酒吞童子難道不理解嗎?

那天他滿懷疑惑地回到平安京裏的那座宅邸,到進門的時候都還在納悶。她的宅邸門口布置有結界,會將汙穢阻攔在外,當他踏進結界時,一陣常人看不見的光芒微微波動,順遂地接納了他的進入。他本來還心不在焉,卻被一陣栗子的甜香吸引了心神。

“明月,你在做什麽?”

“煮糖水栗子麽。秋日裏山神的饋贈,可不要辜負了。”

庭院裏青竹微黃,一株幼小的楓樹懸掛著紅黃相間的葉子。庭院裏走廊側的門打開著,她歪坐在一張椅子上,面前桌上放一鍋熱氣騰騰的糖水栗子。“來吃嗎?”她懶洋洋地對他招手,“不吃的話,就來幫我剝殼吧。涼了就不好吃了。”

這種瑣屑的工作,他早就習慣到不會為之動怒了,她如果是想惹他發火好看熱鬧,那就想錯了。他這麽想著,很睥睨地看了她一眼,昂首闊步地走過去,自以為憑自己身經百戰、力撼河山的氣勢,剝個栗子還不是手到擒來?只可惜當他第二十次一爪子捏碎一顆栗子的時候,他瞪著鬼爪上黏糊糊的栗子蓉,總覺得有些氣餒。她在旁邊笑得打跌,讓他別再浪費她寶貴的糖水栗子了。他更加洩氣,瞪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麽,生平頭一次開始思索自己是否應該精進一下變形術,好在需要的時候讓外形更接近人類……

更接近人類?他怎麽會這麽想?模糊的詫異在心底一閃而過,但當他正要思考的時候,她已經停下大笑,沖他招招手。“茨木醬,把手伸出來。”她說話時眼裏唇畔都還是盈滿笑意,好像栗子的甜香填滿周圍所有的空氣,根本讓他難以忽視。他立即忘掉了剛才那點奇怪的閃念,一邊抱怨“你又要做什麽”,一邊卻乖乖把兩只爪子都伸出去。

“感覺你好像小孩子,還是那種很皮實、到處折騰的小孩兒。”

她拿起手帕一點點給他擦去手上的栗蓉。她在人類的女性裏算高的,在他面前卻還是顯得矮,低頭給他擦手的時候,他就只看得到她烏黑的長發和頭頂的發旋。發旋旁邊有幾根發絲不聽話地豎起來,時不時晃一下,有點像春天原野上新發的小草。

盡管看不見她的表情,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在笑的。她總是在笑,好像沒什麽事會讓她覺得困擾。那一刻的空氣全是靜謐的。他望著她,聽見她柔軟的呼吸在很近的距離裏一起一伏。他屏息聽了很久,才想起來要彰顯自己大妖怪的威嚴,嘟噥說:“人類的小鬼頭怎麽可能和我相提並論……”

“對對對,你是小公主你說什麽都對~”她又是那樣嬉笑著,還突然將桌上一顆剝好的栗子塞進他嘴裏,問他甜不甜。那麽隨便的動作,他原本是能輕易躲開的,但也許是那一刻栗子的香氣太過齁甜,讓他神志不清,結果根本是眼睜睜看著她把那顆栗子送進他嘴裏。

“我可不是人類的小鬼頭……”

熱氣騰騰的栗子在他口中融化,真的甜到讓他快要微微暈眩。

很甜。

他說得太含糊,她好似根本沒聽見。不,甚至他自己都無法確定他究竟有沒有回答她的問題。他只是看見她走到走廊邊,擡頭望著秋季夜空長長的銀河,舒服地伸了個懶腰,說:“真是個晴朗的夜晚啊,茨木。”

“……哼,確實是個很平靜的夜晚。”

一定是栗子的滋味過於甜膩,才勾起了他心底那些古怪的情緒。他拒絕去思考,拒絕去感受,拒絕去明白到底有什麽他一直否定的事情終於還是降臨在他身上,以一種無可避免的、命中註定般的方式。他一定要抗拒,無論有些事情是否避無可避,只需要最後一根稻草就能將他所有看似堅固的防線轟然壓倒。

他不會忘記酒吞童子所警告過他,而他也承諾過的——他絕不會走上和酒吞童子相同的歧路。

但有些事情也許真的是早已註定,正如她所說,所有生靈的命運都早已寫在星軌之上。他終於看到了最後一根稻草的樣子。白梅盛開的天滿宮中,她安靜地踏出祭神的舞蹈,擡手和轉身之間,沐浴在月光中的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寧靜和神聖。她一直都是美麗的,烏發雪膚,眉眼清晰,只是平時的笑鬧淡化了那種月華般凜然而遙遠的美。一旦她如現在這般靜默無言,那份讓人悵惘的距離感便又悄然升起。

他終於無法繼續否認下去。即便他在表面上仍舊還做著徒勞的掙紮,他內心的堤防也已然崩塌,潰不成軍。他曾信誓旦旦地承諾過,絕不會讓酒吞童子的故事在自己身上重演,但他們終於還是擁有了相似的故事,同樣的荒謬,同樣的無能為力。甚至連故事的脈絡都相似,同樣是大江山的山澗旁遇到那個人,同樣被一支柔弱的舞蹈所擊敗,更加可悲的是,作為失敗的一方,他們竟然還會抑制不住地覺得喜悅。

就像是……誕生以來的漫長年月裏,他終於見到了那唯一一朵屬於他的花的開放。目睹的那一剎那就已經足夠幸運,而無論之後會有怎樣的結局。

不。

不對,他不會和酒吞童子擁有相同的結局。他不會讓她走向紅葉的結局。

夏日的晨光裏,她坐在窗邊讀書,風鈴輕輕搖晃,庭院中的花朵也在輕輕搖晃。一切都平穩安寧又熟悉,就像是把過去每一個平靜的好日子臨摹下來,做成現在和未來的每一天。她會一直都在那裏,在他視線可及的地方,不會改變。

她輕輕哼著那首歌。

“花開香氣艷,終有雕落時……”

他靜靜地看著她。日光斜斜照進書房,清晨的光影填充在他們之間。他眼中所有的其他東西都是她的布景,為了構成她的陪襯才有了存在的意義。

“明月。”

“嗯?”

“換一個吧。”他說,“這首識字歌我都聽膩了。”

這種不吉利的、無病呻吟的東西,他不想由她來唱。

她眼睫輕輕眨動,唇畔流露出了然而寬容的笑意。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了他內心那些和她相關的軟弱情緒;她總是那樣,灑脫之中又藏著些許神秘。

“我可不會唱其他歌啊。”她托腮看著他,“記得住的、雅致的句子也十分有限。不過,倒還是大概記得一些。那麽就這個吧”

他當然是記得那時她的笑容的。縱然她是逆光看來,面容隱匿在暗影中,他終究也能憑借往昔的記憶,在之後的時光中一筆一畫刻出她那時候的笑顏。

“千江有水千江月,萬裏無雲萬裏天。”

她歪著頭,聲音輕柔暖和。

“茨木,你一定也要這麽想。”她說,“在你看不見我的時候,你一定要這麽想,只要你還記得我,我就還在這裏。”

她好像在暗指什麽,又好像沒有。

“你要記得我啊。”她轉過頭,不再看他,“或者,忘了我也可以。縱然沒有了記憶,曾經得到過的東西也還是存在於過去的時光裏,不會消失。”

“……無稽之談。”他斷然否認,語氣幾近兇狠,“敢從我眼前消失,是瞧不起我茨木童子的力量嗎?”

憤怒和激烈的反駁,背後潛藏的常常是不安和猶疑。可他是真的不善於感受情緒,他人的或是自己的;他是順從本能作出反應的妖怪,擁有強大的力量,卻對情緒的成因——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——一無所知。他不知道那是潛意識給他敲響的警告,告誡他應該更加註意她一些才可以,要想辦法弄明白她究竟在想什麽才可以。

他真的不知道。

“哈哈哈哈哈……茨木醬你還是那麽中二嘛。這樣我就放心了。”她愉快地對他勾手,“你過來。”

於是他走過那些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光影。當他站在她身邊,俯視著她,想問她要說什麽的時候,她忽然一下抱住了他。抱著他的腰,把頭埋在他腰腹間,緊緊地抱住他。

印象裏,那好像是她唯一一次主動做出這樣親密的行為。他的心一下子膨脹到極點,倏忽變得比雲還柔軟,飄飄忽忽的簡直不知道該放在哪裏。

他高興又有些害羞,只顧著小心地觸碰她的頭發和後背,一時竟然沒有註意到她那時的語氣有多麽奇怪。

“……不會消失的,茨木。”她說,“真的不會消失的。”

那樣又低又輕的聲音,究竟想對他傳達怎樣鄭重的事情……他再也不會知道了。

——不錯,一直以來我都在籌謀這件事。

很好。

——這是我必須完成的事情。茨木,你不懂。

很好。

——我本來以為感情能讓你馴化,看來是我誤會了。

很好。

他有多心痛,就有多憤怒。他記得自己是如何憤怒地斬斷了僅剩三年的契約,如何想殺死她卻只是打落了那根他親手磨出的發簪。他恨自己竟然還癡心妄想要和她重新簽訂一份更加鄭重的契約,將自己那漫長的生命劃出一半來捧到她面前。他那麽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愚蠢和妄念,卻在她看似溫柔地給他擦去臉上的血跡時,依舊對她心生眷戀。

他覺得自己又愚蠢又可笑。這是真的。否則他不會那麽輕易地就離開她,還懷揣自以為是的憤怒和覆仇的決心。離開她之後,他每天都說,一定要讓她知道好看,要讓她知道玩弄他這樣的大妖怪會得到怎樣恐怖的懲罰。

真的……又愚蠢,又可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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